对话

最近几个月,我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一个人在封闭空间里呆着。以往回家,我都会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尽最大可能把我的一亩三分地与父母隔绝开来,看书、看电影、睡觉、与朋友聊天…这次回家,且不说我央求妈妈与我在同一个房间睡觉,就算是白天,我也永远开着房门,力求自己房间的空气是与客厅流通的。我个人觉得这不算是幽闭恐惧症,因为就算把门关上,我并不会真的生理不适。就像此刻,我起身,关上了房门,客厅电视机里新闻的声音减弱了。我回到书桌前坐好,我的呼吸并没有变得急促,我的双手并没有颤抖。我继续打字,等待着,等待空气更安静一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它来了。

我的眼眶迅速湿润了。以前的我从未想到原来积蓄满满两个眼眶的眼泪竟然只需要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这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努力想要把眼泪忍回去。有时候我可以做到,有时候做不到。看运气,也看上一次流泪大概是什么时候。

“思考有什么用?除了你自己,除了我,没人真的想要了解这件事,”声音顿了顿,“哦对了,他曾经尝试理解过,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是你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他现在放弃了。现在没有人想要理解你了。”

我点点头。

“现在世界上没有人真的愿意去理解你了,你毁掉了你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你永远不可能再把它拿回来了。”

“永远不可能了吗?”我盯着电脑屏幕,“我还是没法接受这一点。”

“当然不可能了。你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他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他不想了。”

我捂着肚子,在座位上弓起身来,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我在这段时间学会了如何把自己的哭声全部揉碎在身体里。大部分时候我可以做到,然后所有的哭声会全部汇聚到心脏的位置,变成一种大提琴琴声一样深邃又低沉的疼痛,在我的胸腔里震颤;有时候我做不到,那些哭声被释放出来,变成空气里支离破碎的野兽一般的哀嚎,时断时续的,丑陋的,毫不体面的。

“你明白让一个那么温柔的人不想要你,需要重复犯多少次多大的错误吗?”那个声音毫不怜悯地继续着,“你也知道他有多爱你,他为你付出了多少,在这段时间里他承受了多少痛苦和委屈。”

“我知道,”我用手压着自己的锁骨,想要把那些涌上来的哭声给压下去,“我知道。我罪有应得。”

“你的确罪有应得,所以你还在挣扎什么呢?”

“因为我担心他。我觉得他现在在压抑自己,我想要让他慢慢好起来。”

“你在撒谎,”那个声音说,“他现在没有你可能会更好一些。”

“他不好,他最后哭得那么难过,我是那个永远让他快乐让他开心的人,我不想他恨我,我想要弥补我的错误。”

“世界上的很多错误是没办法弥补的,就像他说的,你需要带着这些教训继续往前走。”

“我不要。”

“你不要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件事的选择权不在你。”

“我不要。”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弥补他。我想赎罪。”

“不是所有的罪孽都可以赎清的。他不想了。”

我看着脑袋里那个声音。是的,我试图注视着那个声音。我想看清楚声音背后的脸。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放手吗?”我说,“换成别人,在对方把话说得这么决绝的情况下,在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的情况下,在换成哪个法庭都要一次次将ta判死刑的情况下,或许早就放弃了。放弃或许本来就是更好的选择。放弃或许是所有人都认为的该做的事情。放弃可能是现如今最好的解决的办法。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办法放手吗?”

那个声音冷笑,“你又要找一些狗屁不通的借口了吧?你又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了吧?”

“或许在别人看来,是的,”我慢慢地说,“我自己也想搞清楚我现在在说的这一切究竟是因为我发疯,还是因为我真的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想要弄明白。可我知道,如果我此刻放手,他就永远坠入深渊了。是我将他,将我,将我们推下深渊的,可我知道,如果我此刻放手,或许我们就永远爬不出来了。”

“是你把他推下深渊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停地重复着,“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这辈子都该为此赎罪,可是我需要知道他真的过得好。他不会过得好,因为他没办法彻底忘记,我们渗透在了彼此的生活里,我们无法彻底忘记彼此,这辈子都不可能,如果他真的可以彻底忘记,他或许能过得好,可他不能,我也不能,我们一想到对方不在自己身边就会疼痛难忍,这样的话,怎么会好起来呢?”

“可是他也跟你说过,十年之后,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十年后再看你们现在的事,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这辈子不会再遇到像对方这样的人了,十年后如果我们还活着,痛苦也许会淡去,可遗憾不会,我们再也不会找到世界上另一个人像我们这样,互相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和小动物了。”说到这里,我没法抑制地痛哭出声。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哭声。在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哭声时,我吓坏了,我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会发出这种哭声。因为我曾经那么幸福。

“可是你伤害了他,你让他觉得他需要一个人享受孤独,他需要做自己最好的朋友,他需要自己心疼自己,他需要自己爱自己,”那个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像一把手术刀,每句话都精准地直接刺入心脏,“他曾经告诉你,如果他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你,你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他,你们就可以毫无保留地互相爱着对方,他就不需要自己爱自己了,因为你可以爱他。你辜负了他,你辜负了这样的他。”

我哭得喘不动气。是的,他有资格永远都不原谅我,他有资格离开,他有资格惩罚我,他有资格用任何方法惩罚,任何方法。最后他选择的方法是告诉我,他不想要了,他不爱我了,他选择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爱自己。可是我曾经让他那么安全地打开过他自己,毫无保留的。

“世界上再也没办法有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了,”我重复着,“再也不会。我知道他现在只是把自己封闭了起来,缩进了壳子里,可是我不是怪物。我是一个犯了错的罪人,可我不是怪物啊。我犯了错,可是我想要他重新快乐起来,我想要我们重新快乐起来。或许他会不停地说我是在洗脑他,可是一个人怎么能够在感受过那样的爱之后,选择切断所有的连接,让自己做自己的朋友呢。我是他的最好的朋友啊。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我做了错事,可我不是怪物,他不能忘记我啊。”

“可是他就是打算这样去做。他要你尊重他的选择。”

“我曾经和他朝夕相处过,我们是彼此的soulmate,我没办法看他一个人落入深渊。”

“你凭什么觉得他和你在一起不是落入深渊。他说他看着你就想到不好的事情,他说他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开心起来了。”

“或许是我疯了吧,可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爱,或许现在的他觉得那些爱都消失了,可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有别人没办法理解的东西,或许我们都没办法明白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这种东西是没办法被切断的,而那些痛苦,就像是伤疤,如果治疗伤疤的办法是通过断掉那条手臂,那这个人就永远是残缺的了。我不想让他永远是残缺的。”

“如果他不想呢。”

“那我就想尽所有办法,一直等,一直等,”我看着那个声音,感受着胸腔里的疼痛,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飘在空中,“我没办法放弃我们的一切,永远没办法,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离开彼此没办法幸福。我永远没法做一个他说的那种可以享受孤独的人,因为我已经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他。我没有办法失去他,我需要和他一起开心起来。”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给了我太多太多的安全感,让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我,让我觉得我可以为所欲为,而他可以包容我的一切,”我的眼泪在此刻已经哭干了,“可我错了,我永远不该把别人的爱当所理所应当的东西,爱不是水龙头里的水,爱是会消失的,爱是会受伤的,而那么爱我的人,值得我用更大更大的善意去珍惜。我的人生里有太多东西是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我总觉得自己值得拥有世界上一切好的东西,可是我忘记了,他是会受伤的,他是那么脆弱的人,而他甘愿给我伤害他的机会。我是个傻逼,我是全世界最大最大的傻逼。我伤害了他,我需要把我亲手刺下的伤口一点点治好。如果不治好,如果他逃跑,那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快乐了。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我们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他不会听的。他已经被你伤透了。他凭什么再给你这个机会。”

“我也不知道,”我笑了笑,“或许是爱吧,或许是因为我们是彼此的小动物,或许是我们一起养育的小猫,或许是我们一起生活过的日子。我曾经不珍惜这一切,对,我愚蠢,我冲动,我自私,我恃宠而骄,我自己造成了眼前的局面,我会为此恨自己一辈子。我每天都在怪自己,折磨自己,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没法跟他在过去这半年的经历相提并论。因此我更恨我自己。或许我自私,可我需要一个机会弥补他,我要让他开心起来,我要告诉他他值得被爱,我要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爱的,而我是那个他可以重新去相信的人,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还可以回来,以另一种形式。”

我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以上的这一切一定可以发生。我为此痛苦着。

“可他不想了。”

“如果他真的不想了,我也要告诉他,我还爱着他,我会永远爱着他。我们不会从彼此的生命中消失。那两只小动物,需要永远活着。我们的小猫,需要爸爸妈妈。我们的房子,需要两个主人。”

“如果他还是不想呢。”

“到了那一天,或许我就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吧,”我看着那个声音,“可我现在没法放弃。我真的没法放弃。”

“嗯。”

“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如果此刻放弃,一切就完了的感觉。我现在就是那种感觉。如果我放弃了,什么都没了。我是全世界唯一一个需要守住这一切的人。他都不再相信我们了,可我相信我们。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我会永远站在这里,如果他有一天回头看到我,或许会知道,我会这辈子为他所遭受的那些伤害而痛苦着,我永远没办法开心起来了。永远。”

“那也不干他的事了,他想要永远忘记你。”

“我们要怎么忘记彼此呢。我永远没法忘记他。我不会让他忘记我的。我不要让他忘记我。”

我看着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终于从我的脑袋里慢慢浮了出来。那是我的脸。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极了那晚他最初看着我时波澜不惊的样子。还有他说,他不爱我,他对我没感觉了,我就是个普通人,不漂亮了。他耸耸肩,告诉我,他很坦诚。

“我不会让他忘记我的,永远不会。”我看着我自己。

“可你要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我猜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一个人呆着的原因吧。我没有幽闭恐惧症。